事件Ⅰ(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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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周围有透明的墙壁。
从很久以前我就有这样的感觉。
我能从墙壁里看见外界的模样,尽管被墙壁所阻隔,内心感受到的痛苦依然相同。外界那如同外露的内脏般生气盎然的模样依然没变。墙壁里只有我一人,不过并没有人会靠近这片墙,所以墙壁内外并无大大差异。
我像是在进行某种观察般,静静远眺著墙外的动静。
我观察和我很像的对象,伸出手随意地伤害某样东西。我静静看著外界时而发生的惨铲,事不开己地从旁观察,点头称是。
这片透明之墙永远不会崩坏。就算能够邀请某人进来这里,墙壁本身也绝对不会消失。
而且,根本不会有人造访这里,我也不能邀靖别人进来。
我并不奢望能和其他人一样幸福,幸福对我而言太奢侈。
人类不可能要一个像我这么差劲的人。
透明之墙非常厚实,让我永远是法离开。
这里离什么都太过遥远,只有无尽的孤独。
幸好墙内适合生存。
水缸里的我只是毫无意义地重复著呼吸的动作。
这样就足够了。
这样就十分足够了啊。
长久以来,我一直、一直……
如此深信不疑。
* * *
张开眼睛之后,看见白色的天花板。
不知为何,视线有点模糊,左手像是化成炙热的肉块般疼痛不已。
我努力保持清醒,不让自己再次昏迷,同时努力回想这是什么地方。
我记得发现旋花的尸体之后,跟著雄介出发前往他家的事。
雄介睡得很熟,闹钟没响之前不会醒来。应该还有时间。
左手边的墙壁上画著牵牛花,那是旋花与雄介所留下的幸福回忆。
不需要深究何谓幸福的定义,我认为对雄介而言,他也曾经拥有过觉得活著真好的美好日子。当他醒来的时候,我一定要这么告诉他。
久久津和舞姬应该还在房子里,时间似乎在我醒来之前静止不动。
我放心地吐出一口气,甜美的疲劳包围全身,但是又觉得好想吐。
——————根本不可能。
这一瞬间我自甜美的梦境中醒来,掀开棉被想站起来。
但是床架却发出刺耳的声音,不知为何,我整个人被固定在床上。
「怎么会这样……谁绑住我啊!混蛋!」
每次挣扎全身就感到剧烈疼痛,还以为骨头被我弄碎了。
但是我不理会疼痛,继续挣扎著想站起来。这时头上传来冷静的说话声。
「冷静点。你想弄坏床架吗?」
香甜气味充斥鼻腔,我忍不住张大双眼。
站在枕边的茧墨歪著头看我。她头上的黑百合发饰轻轻晃动,穿著一身像是丧服,设计华丽的洋装。肌肤在精致的黑色蕾丝衬托下更显白皙。
——————喀!
她咬下一片巧克力,碎片就这样掉在我脸上。
「小茧,那个事件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这里是哪里?为什么要绑住我?快松开绳子好吗?再怎样也不该把我绑起来啊……可恶,绳子解不开!」
「你的问题未免太多了点。别再挣扎了。因为你这样所以我才把你绑起来。」
茧墨佣懒地回答。我重新观察著茧墨,忍不住诧异地张大双眼。
在舞姬家时,站在夕阳下的她穿著的衣服和现在这套完全不同。视线的角落还有一扇窗户。一轮皎洁明月挂在窗外漆黑的夜空,苍白月光映照在白色墙壁上。
距离记忆中的光景已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
「你找我一起到医院关心舞姬的伤势,然后在舞姬动手术的期间因为失血与疲劳过度而昏倒。意识不清醒的你却在医院大吵大闹,护士逼不得已只好将你捆绑起来。你一直挣扎著要起来是想去哪里?」
茧墨弯起嘴角,像是嘲讽我般微笑著。我讶异地张大嘴巴,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终于想起来在舞姬家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舞姬失去了双脚,久久津因此萌生杀意。
雄介则留下犹如遗书的讯息后消失。
我不知道雄介会去哪里,就算我想找他也毫无头绪。
「本来我已经回家,替舞姬开刀的医生打电话给我,我才再度来到医院。你醒来的正是时候。看样子你大概也无性命之虞,太好了。」
我看著自己的左手,被锁链贯穿的手掌包裹著厚厚的绷带。身上的伤都已经治疗完毕,手上打著点滴。不过,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一个人决心赴死,一个人受了伤,还有一个因愤怒而发狂的人。
只有我安安稳稳地沉睡至此时此刻。
「小茧,舞姬的手术结果如何?久久津现在在哪里?」
「舞姬的手术很成功,没有生命危险。脚的伤势太严重无法接回,已经切除,但目前还不能进去探望,久久津君则在加护病房外面守候著。这栋大楼没有其他住院的患者,可能会让舞姬在加护病房待久一点,稍后再换到单人病房。」
我用力咬著嘴唇,想起舞姬将枪口抵在胸口,优雅朝我行礼的模样。
——————唐缲舞姬,要出发去赴死了。
为了维护自己的原则,她决定被杀死。但是,久久津的怒火难以平息,他打算杀了雄介。事情演变至最糟糕的地步。我该怎么办?
在我思考的同时,无力感烧灼著胃部,然后我得到了结论。
我在这件事上完全束手妩策。
面对重要的人被伤害而产生的愤怒,我这个第三者无从置喙。
对此我早已有所领悟。此刻脑海里浮现旋花上吊自杀时的身影。
在半空中摇曳著的尸体令人作呕,为了掩饰心中的厌恶感,我不断地重复著。
人的死去让人难过。人的死去让人哀伤。人的死去让人痛苦。
我用事不关己的态度来理解旋花的死亡。
我误以为能了解雄介的悲伤与痛苦。
但其实我根本从未了解过,一丁点也没有。
「如果我能由衷地伤心哭泣的话……」
如果我能打从心底为了旋花的死而悲伤的话。
「那么是否就能够阻止雄介,不让任何人受到伤害?」
空虚的呢喃回响著,即陡真的将疑问说出口,但其实我自己也明白,这根本是毫无意义的问题。
茧墨吃著松露巧克力,她张开口,甘甜的气味自她口中飘散过来。
「——————你设定的前提本身听起来就十分傲慢吶,小田桐君。」
她说得没错。但是我还是止不住脑中的幻想。我不知道失去旋花有多痛苦,不是当事人的我很难阻止雄介。
她的死去让人难过。她的死去让人哀伤。她的死去让人痛苦。
想起雄介离开家之后,因为旋花之死而引发的一连串事件,我忍不住流下泪水。
但是,我至今依然无法由衷哀悼旋花的死。
她的死带来各式各样的悲剧,光是要让自己单纯地接受旋花的死,就已经花去太多时间。她的死被其他悲剧所掩盖,让我无法单纯地将焦点放在她的离去。
旋花的死犹如花瓣般被埋藏起来。
我也永远无法理解雄介心中的伤痛。
「请停下无谓的幻想。讨论假设的话题于事无补。你不能否定自己的人格。就算你能够回到过去,刻意让自己感到悲伤,那也依然不算是打从心底为了旋花的死而哭泣啊。」
——————喀!
茧墨说话的语气不带有温度,她态度淡然地继续吃著巧克力。
我看著天花板,心中反刍著她所说的话。泪水自然溢出,让视线一片模糊。但是这些眼泪并非为了别人而流,是为了我自己。
——————这是我唯一能承认的事实。
「不论是叹息或懊悔,都是身为人类的你的一部分。」
有时候即使回到过去,人仍然无法改变曾经存在过的轨迹。
茧墨说得没错,我根本无法自我逃避。
后悔已经不具备任何意义,剩下的就只有该如何选择的问题。
我该放下这一切,还是该继续茫然挣扎?
我再次动手,试图挣脱身上的约束带。茧墨看著我跟约束带搏斗,一边吃完手上的巧克力。她默默地按下护士铃。
接著她头也不回地交代前来的护士。
「他醒了,请帮他松绑。」
「可是,点滴还没打完……」
「别担心,他不会再无意识地暴冲了。我不想被他一直吵著要松绑,很麻烦。若松绑之后他要昏倒或是弄伤自己,就让他自己负责。你就随他去吧。」
茧墨耸了耸肩。护士替我松开约束带,我带著点滴走到走廊上。可能医院帮我输过血,稍稍改善了原本严重的贫血。昏暗的走廊空无一人。
这栋大楼专门收容与超能力者有关的病患,是专属于茧墨家的特别医疗大楼。由同一批护士与医生轮流照顾这栋大楼与隔壁的一般医疗大楼里的病患。
目前住在这里的病患只有我们。
我在护士陪同下迈开脚步,必须要先见久久津一面才行。
我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久久津时,他的侧脸。
他露出那种失去所有的人才有的黯淡眼神。
我帮助了他想杀害的人。
所以我必须积极了解状况,就算不理不睬,复仇的连锁也必定持续著。
我必须亲自确认久久津的愤怒与憎恨。
* * *
久久津坐在加护病房的房门前。
椅子可能是从等候室搬过来的,因为走廊上没有放椅子。他脸上毫无血色,看见他僵硬冰冷的侧脸,让人忍不住背脊发寒。
他形容憔悴,只有一对眼睛发出精光。瞪著黑暗的那对眼睛不像人类的眼睛,更接近野兽的双眼。
他手掌上有一个深深的咬痕,被咬破的伤口流著鲜血,从地上的血迹研刿,手掌受伤已有一段时间。这时我产生了疑问。
为什么他不治疗手掌的伤?
「…………久久津,你没事吧?」
我出声和他说话,但是他没有回应,像是痉挛般眨著布满血丝的眼睛。
伤口流出的血滴到地板上,红色鲜血反射著微弱的光,在地上略微晃动。
「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替他包扎伤口吗?」
「不、那个……包扎……」
护士身体僵硬,迅速地摇了摇头。她用带著恐惧的眼神望著久久津。难道在我昏倒的期间发生了什么事让她这么害怕?
久久津倏地抬起头,脖子的骨头发出喀喀的声响。
「……………………先生?」
空虚的眼睛里第一次映照出我的身影,他一脸疑惑地歪著头。
久久津像是巡梭著脑中的记忆般眯起双眼,过了一秒,他缓缓地点头。
「……………………对了,您还活著。」
什么意思?他以为我死了吗?
他环顾四周,忽然间双唇抽动,整张脸丑陋地扭曲著。
过了几秒,我才察觉到久久津的表情是在笑。
「公主殿下已经脱离险境。就算我待在这里等也帮不上忙。就算我继续守在这里,却再也不是公主殿下的忠狗。我只是只没用的笨狗……对不对,先生?」
久久津站起来,快步奔跑出去,他的皮鞋在地上敲打出纷沓的脚步声。但是,奔跑中的他倏地停下脚步。
他发出如狗儿低鸣般的低沉声音。
「……………………请跟我来一下。」
「等等,久久津。我可以跟你谈,但能不能先包扎一下你手上的伤?」
我不能随便跟著他走,他整个人都不太对劲。他手上的伤必须治疗才行,看著他那残留著齿痕的左手,我突然想到。
他左手的可怕伤口,会不会是他自己咬出来的?
「………………………………」
「……………………久久津!」
他忽然转过身,以左脚为中心,右脚画出锐利的圆弧。逼得我往后退一步,好闪躲他转身的动作。接著,久久津又往前踏一大步,我赶紧再往后退。
一部分是义肢的右手凌厉地划破空气,手掌直接覆盖住护士的脸,我惊魂未定地看著护士发出简短的惊叫,接著听到护士的头盖骨发出被挤压的声响,惊叫瞬时转为呻吟。
「久、久久津!住手!」
「……我要再请求您一次。先生,请跟我来一下。」
「好,我跟你去。但是你先放开她。」
我慌忙点头答应,久久津不发一语,将护士往旁边一扔。我赶紧上前接住护士,点滴架却因此往旁边一倒,我被牵引著跟著失去平衡。这时久久津趁机冲过来殴打我。
他的拳头朝我的胸口用力猛击,接著他及时拉住快倒在地上的点滴架,努力让点滴架立稳。倒在地上的护士连滚带爬地逃往墙边。
我的身体瞬间失去力气,趴倒在地,但是我尚未完全失去意识。久久津粗鲁地扯下我手上的点滴针。他的视线转向护士,护士忍不住轻声惊叫。
「不准说出去,不能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要是敢乱说,我就咬死你!记住了吗?」
久久津说完,龇牙咧嘴地瞪著护士,护士不住地点头。久久津不再理会护士,一把扛起我,直接走楼梯下楼。在昏暗的楼梯间,只听见久久津的脚步声。
医院的柜台无人看守。他扛著我穿过月光洒落著的等候室,一路往外面走。
冷冽的空气瞬间包裹全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空气清新的缘故,月光显得更皎洁明亮。我迅速地想起来现在是冬天的事实。久久津忽然停下脚步。
他仰望著天空,斜眼看著我。
月光下,他的眼神异样灿烂,嘴角微扬,露出尖锐的犬齿。
接著他走到停车场,那里停了一台很眼熟的车子。他拿钥匙开锁,把我扔在后座,接著坐进驾驶座。看样子他事先从茧墨的司机那里偷了车钥匙。
车子流畅地前进。很不可思议,我并不因久久津的行为而感到惊讶。我茫然地想。
幸好护士没受伤。没有让无辜的人受伤真是太好了。
我只觉得奇怪。为什么久久津没有跑过来咬破我的喉咙?
他真的不想杀我,或者是……
————或者是想从我口中问出什么情报?
车子开得飞快,我的意识也渐渐模糊,忍不住闭上双眼。
——————喀喀。
我最后听到的声音是刺耳的磨牙声。
* * *
——————其实,对我而言。
——————所谓的幸福究竟是什么?
雄介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他只是表达出内心的疑问罢了。
我不停回想他留下的讯息。他向我道谢。
他说因为我的缘故,他才能够认识旋花,拥有短暂的快乐回忆。
谢谢再见请保重。替我跟大家问好。
道什么谢?到头来,他……
他连幸福是什么都还一无所知。
接著,某种冷冷的东西从我头上淋下来。头发整个淋湿,全身因冰冷而麻痹。我张开双眼,黑暗中,浮现出一个巨大的人偶脸孔。湿润的眼球倒映出我的身影。周围有无数个人偶,空洞的眼睛闪烁著黯淡的光芒。
小孩、大人、小矮人、巨人。这些人类的仿制品静静地看著我。
我觉得我彷佛被囚禁在视线的牢笼之中。房间并不明亮,只有一盏昏暗的灯光。好不容易才看清周围的样貌。映在人偶眼球里的我坐在一张椅子里。
我想站起来却失败了,原来我已被绳索牢牢固定在椅背上。
巨大的人偶前还放著一张空的椅子。
突然有人来到我身边。
——————咻!喀啷!
空的宝特瓶凌空飞过,消失在昏暗的房间里。里头装的水似乎都倒在我头上。有一个人忽然迈开脚步,他走到我面前,随即坐在刚才看见的椅子上。
久久津眼神空洞地望著我,他交叉双手手指,盯著我看。
他的嘴角依然扭曲地扬起,散发出同样的诡异气息。
我环顾四周,这里有好多人偶,两张椅子也很眼熟,是唐缲家的某个房间。我应该被带到舞姬家来了。这时忽然回想起狐狸的呢喃。
令人意外的是,被人杀死其实是一项重劳动。很难安静地被人杀死。如果真的想被杀的话,把想杀死自己的人找来自己的地方才是上策,这样才不会受到不必要的干扰。
若想杀死某人,狐狸的理论也同样适用。
「哎呀,难道先生您……怀疑我想杀死您?」
久久津突然这么低声问道,他说话的态度一直很平稳。
「您误会了。先生一直很照顾我,我只记得这件事情。我的确想过要杀死先生,想过很多次。因为想了太多次,才会误以为您真的死了。当我重新回想时,就知道您依然还活著。」
……………………对了,您还活著。
我终于知道当时久久津为何说出这么谜的一句话。原来在他的想像中,他已经将我杀死。背上窜起一股寒意,若相信他所说的,那么他应该不打算杀死我。
久久津用力闭上双眼,他摇摇头之后继续说:
「——————只不过,您可能还是会死,」
如果您真的死了,会让人很遗憾。非常遗憾。
久久津张开眼睛,那对空洞的眼神依旧毫无光采。
右手的义肢伸出手指,神经质地敲打著左手的指甲。
「现在没有任何我能做的事情。所以,我必须好好地收拾残局……如何?这样的想法很积极吧?我真是个既消极又积极的家伙吶。愚蠢的狗儿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事情了。我是只没用的狗……不过先生,我得赶快完成剩下的工作。」
久久津如被附身般喃喃低语,接著抬起头望著我,脸上挂著浅浅的微笑。
他歪著头,说话的语气甚至可以用轻快形容。
「——————那个小鬼究竟逃到哪里去了?」
* * *
我不知道雄介去了哪里,他留下遗言般的讯息就消失了。
我才想问雄介去哪里了。若是他真的死掉,终此一生我都会活在后悔当中。
这就是自我欺骗下的结果。我只是想阻止雄介死去,让自己的精神获得安定。我知道这样的行为很伪善。但是主要目的是什么并不重要。
我只是不希望再有人死去。这才是我的真心话。
「我不知道…………雄介可能想自杀,不知道他跑去哪里。」
「……是吗?如果他真的去死,那就太好了。可是,我还是想拢到他,亲自咬碎他的骸骨。」
我一回答之后,久久津毫不迟疑地这么回应。他的眼睛出现接近疯狂的光芒。
他咬牙切齿,发出喀喀的声响。
「先生,我再问您一次…………那个小鬼到底在哪里?」
看样子,久久津依然认为我知道雄介的去处。但是,我真的毫无头绪。要是我知道雄介在哪里,早就离开医院去找他。我真的不知道。
一心求死的雄介究竟去了哪里?
一个真正想死的人,最后会去哪里?
「——————啊……」
这一瞬间,我想起白色的雪。
彷佛眼前出现了整片雪景,刺眼而纯净的白光烧灼双眼。
所有景物覆盖上沉重的深白色,让人直接联想到悲惨的死亡记忆。
松树树枝上吊挂著两具吊死尸,迎风摆荡。尸体头部如腐烂果实般肿胀。
尸体僵硬冰冷,长长吐出的舌头颜色苍白,让人无法直视这丑陋的尸体。
她还活著的时候,脸上总是挂著开朗的笑容。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存在曾经是某人的救赎。
好像有人在我耳畔轻声诉说。你能了解他的绝望吗?那份憎恨就是从这里开始。
——————我怎么可能了解?过去的我回答。
雄介在那个被白雪封闭的地方失去了继母与继妹。
那里就是他唯一可能会去的地方。
白色的庭院是雄介崩坏的原点,而现在这个季节,那个地方已再次覆盖著白雪。
那里的景物将和那两人死去时一模一样。
像是要吸引人过去上吊似的,不变的场景。
「咦?先生,您是不是想到了什么线索?」
我慌张地收回脸上的表情,但是久久津像是确认到什么讯息般,笑容更深。
他的笑容诡异到让我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接著他忽然转换表情。
「先生,我想问您一件事。」
他的眼神忽然又有了情绪变化,他哀怜地看著我的左手。
「——————您还能顺利地使用左手手指吗?」
他这么一问之下,我开始试著动一动左手,接著,我讶异地瞪大双眼。
「………………这、咦?」
我耗了很大工夫才能弯曲手指,但是只能做到这个程度,整只手完全使不上力。左手治疗之后一直包著,所以还没有注意到它的异状,我茫然地看著自己的左手。
左手产生了轻微的麻痹症状。
————结果竟变成这样。
要说我发现左手麻痹没有受到打击,那是骗人的。但是,我可以理解。因为我让左手受过太多严重的伤,一定会留下后遗症。我在脑中不停地说服自己。
面对手无法正常使用的现实,我只能选择接受。
「一只手。」
「…………什么意思?」
「我认为失去一只手非常合理。」
久久津不住地点头。他摸了摸下巴后继续说道:
「先生您包庇那个小鬼的代价,就是失去一只手。我认为这很合理。但是,您的左手似乎只是变得比较难以控制,既然如此,让您留下它也无妨。我现在也只想问您一些问题,只不过先生并不愿意老实地回答我。」
久久津叹息著,他举起一只手,墙角的人偶立刻站了起来。舞姬似乎将屋里人偶们的指挥权交给了久久津。人偶们在黑暗中缓缓起舞。
「我来说个老故事吧。」
低沉的嗓音响起。两只人偶的手在我眼前交错。
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细部的手可说是栩栩如生,久久津继续说道。
「——————是一个『狗儿的故事』。」
* * *
苍白的身体翻转著,一楼的人偶与舞台用的人偶不同,很多都没有穿衣服。
褪色的手脚看起来像是生病的植物,两只手掌辽在我眼前。
那些手指张开后又并拢,有如肉做的窗帘般遮去我的视线。
坐在另一头的久久津语气平淡地述说:
「——————『第一幕。狗儿是如何昏倒,而它又是如何被人收留。』」
那是之前演戏时的台词。他为什么又要演戏?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
我的问题很快得到解答,久久津开始说出和剧本不一样的台词。
「被鬼咬下右手的狗儿,咬死了以前的主人……不,该说是活著的厨余,接著展开逃亡生活。它开著抢来的车子横冲直撞,最后来到一个有许多废弃仓库的地方。它的伤口化脓而发热,渐渐腐烂。躲在仓库里的狗儿深深害怕著死亡。」
人偶的手掌从我眼前移开,久久津坐在椅子上伸出义肢。
没有上色的手指动作流畅自然,被雨香吃掉的手再也无法恢复原状。
「杀掉长久以来束缚自己的女人后,得到的痛快感觉很快就消失。剩下的只有手阳的疼痛与饥饿。很怕自己的伤口感染,也害怕被茧墨家的人抓到。充满痛苦与害怕。」
『唉,好空虚、好难过、好痛苦。愿望落空,一切都没有改变。早知如此我就不该逃出来,但是,那里根本是地狱啊。为了维护尊严,我不得不逃。我想获得自由,而我也真的得到自由。可是结果却是挨饿。乾渴竟如此痛苦。』
我想起戏剧的台词。忽然有个东西在人偶脚边跑著,很像是之前负责演出的那只玩具狗。但是它的身体已经没有黏贴毛皮,金属制的骨架发出沉稳的光芒。
「有时,狗儿会到隔壁的镇上霓食,过著躲躲藏藏的日子。手上的伤口渐渐恶化,狗儿觉得快要撑不下去,于是它脚步蹒跚地走出仓库。它走了很久很久,至少它自己是这么认为。」
人偶们的身体倾斜著,玩具狗倒在人偶脚边。
它嘴巴一张一合,嘴里只有锐利的牙齿,没有舌头。
「狗儿漫无目的地走在气氛悠闲的镇上,发现一栋感觉熟悉的房子。」
我想起舞姬家的外观,脑海里浮现出如塔般的剪影。超能力者的家通常是生人勿近。尽管舞姬家的规模与茧墨家不同,散发出来的气息却颇为类似。
「狗儿偷偷潜入那栋房子里,躲藏在仓库的暗处。它身上的衣服满是污垢汗水,也沾满了泥巴。狗儿闻著自己身上的腐臭气味,心想……『至少该赐给我一个好主人吧?』
久久津又说了戏里的台词。金属制的玩具狗跑来靠著我的腿撒娇。
它那冰冷的身体靠著我,彷佛我是它的主人。
「——那个时候,有个人过来跟狗儿说话。」
墙角有什么东西开始动了。穿著新娘衣裳的人偶从裸体人偶之间走了出来。
雪白的头纱随著她的步伐而摇晃,她看著狗儿,歪著头开口说道:
「『你在害怕什么呢?这里明明没有什么会让你害怕的东西,你这么害怕让我觉得很奇怪。』」
久久津抬头仰望著天花板,闭上双眼像是在回忆著什么。
经过一段祈祷般的沉默之后,他再度开口。
清朗的声音从他口中发出,颇具张力的重低音冲击我的耳朵。
他像是被附身般流畅地诉说著。
「『你受伤了吧?』」
「『你是不是感到很痛苦、很难过、很辛苦、很痛?』」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想活下去?』」
「『为什么你感到绝望,却不想死?我觉得很奇怪。』」
「『你为什么要哭泣呢?你真的觉得这么辛苦,一切的一切都那么让你难过?』」
「『你不知道?你说你不知道?连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情绪都搞不清楚?你只是觉得很没天理?你只是觉得这一切好可怕,可是却无计可施。』」
「『既然如此,我想建议你了结自己的性命。你不想?无论如何绝对不想死?你说你是狗……可是我觉得你看起来是人类啊。你说你逃跑了之后依然很不幸。』」
「『没有人爱你,你只是一只丑陋而没用的笨狗。可能一直到死都没有人需要你,也不曾被人温柔地对待过。因为自己是一只没人爱的狗畜生,所以生活过得好辛苦。原来如此,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可是,一看到你……』」
女孩蹲下来,朝狗儿伸出手。久久津突然不再说话。
他用一种要将心中收藏著的宝物拿出来的姿态小声地说:
「『——————我就很喜欢你喔。』」
我自行脑补了一段画面。一个美丽的少女正对著倒在地上的可怜鬼露出微笑。
我相信,少女的笑颜一定很美,媲美照进黑暗中的灿烂光芒。
一个至今从来没被人爱过的男人,突然听到少女直接的告白。我认为少女只是根据她对这男人的印象而说出喜欢的字眼。她想让这男人知道,他不是个讨人厌的人,她会喜欢他。仅是如此而已。
但是我看著久久津的表情,领悟了一件事。
哪怕只是简单的一句安慰,就只是那么一句话。
就足够让人类从可怕的黑暗之中找到自己生存的价值。
就是这个人生中首次接收到的微笑,他感到目前为止经历过的一切苦难都有了价值。
「……那个时候起,我就决定要为了这个人而活。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好好保护她。可是,我失败了。我这个笨狗,竟然连这点约定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