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III(1 / 2)
那个事件之后,我遇到了很多疯子。
活在这个世界既辛苦又难熬。
其证据就是,世界上总是发生许多扭曲的事件,让这些疯子崩溃得更撒底。我刻意接近这些人,一次次地感到绝望。
我也跟他们一样,我杀了人却还苟活于世上。从遇到狐狸那时起,又或者在更久以前,在人生这绦珞上,我就已经走偏了。
我也跟他们一样,总有一天会比现在疯得更彻底。
这样的我不可能拥有正常的生活。我甚至不能对生活抱持任何希望。我一直苟延残喘地活着,一天天过着不正常的日子。
然而,当我发现的时候,我竟然有了一个去处。
活在这个世界既辛苦又难熬。
连生存这件事都不能尽如人意。
然而,这世上还是有人拼命地想活下去。有个很温柔又很笨拙的人。
在我不停地与疯子们接触时,不知不觉我竟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中。这全新的生活还称不上安稳,但是却很快乐。
杀过人的我原本已经不可能再和谁有瓜葛,应该是这样才对。
可是,有人陪伴是多么开心的事。我再次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这就是我所犯下的、最致命的错误。
* * *
从菱神的工作室开几个小时的车,来到人口贩子位于深山的家。
封闭的方式让人联想到鸦越家。上山的私有道路虽然没有设下关卡,但是一般人并不会走到这条路上。从事贩卖人口这种特殊的职业,因此刻意住在与社会隔绝之处。
这么一来进出也不容易被人撞见,是个非常适合谈生意的地方。
这个想法让我感到恶心,下车后,点起一根烟。
抬头看着清澈的夜空,云雪已经散去,天上繁星点点。幸好路上没有积雪,冷静下来后,将烟按熄在携带式烟灰缸。我瞪着眼前这栋建筑物。
全黑的扁平型建筑,中央部分是入口,左右各延伸出一个L型的部分,各自独立的构造。只有中央部分亮着灯,从敞开的大门可以看见入口。木造的大厅,楼梯与柱子的都设计成圆弧造形。
这样的设计很温暖,能够消除人的压力,而这样的造型给我一种印象。
这里好像幼稚园或托儿所,为了小孩子所打造的建筑物。
对照『人口贩子』这样的辞汇,将房子设计成幼稚园实在令人心惊。
「买卖的商谈时间往往很长,你对这栋建筑物的印象没错。实际上这里就是暂时托儿的地方。真正来自附身妖怪家族的孩子们,有些从外表根本分不清是人类还是野兽。除了这些生来就具有某种附加价值的孩子,其他的孩子都需要某种程度上的调整。
茧墨甜甜地说。希望她不要随便读取别人的内心。我不理她,转头看向后方。
舞姬正关上车门,不知道是不是听到茧墨刚才说的话,她手上拿着提篮,疑惑地歪着头。
「咦?你也知道这里吗?真令人意外呢。茧墨家除了你全都没有超能力。当然,茧墨日斗先生是例外。你们应该没有卖掉其他无用之人吧?」
「没有。狐狸的超能力太过特殊,拿来卖掉恐将造成危险。我也是听别人说才知道这里。」
——————啪!
茧墨咬下一块巧克力,精美地编造出的巧克力铁链就此粉碎在她口中。
「贩卖的人当中也有老人,但是现在主要贩卖的是经过严格挑选的孩子。像旋花君这种单纯只是出生在超能家族的小孩价值不高,必须要赋予某些附加价值才能高价售出。比方说把她教养成会听从命令的个性之类的……过程可不轻松,不但麻烦而且没赚头。」
「——————小茧。」
我出声提醒她别再说下去,她看了我一眼之后轻轻耸肩。
随后再度吃起巧克力,吃完那条巧克力铁链之后,她如唱歌般流畅地说着:
「对了,雄介君要你救的人到底是谁?又该怎么救呢?还有,为什么连我也得来这里不可?小田桐君,请你说明一下。」
「如果你想回去,大可以请茧墨家的人来接你回去。只不过,他们要派车到这里还需要一些时间。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好意思,我希望小茧也能够帮忙。」
很明显,茧墨心情非常不好。但是,我发誓这次一定要拖她下水。
在菱神的工作室时,舞姬主动提议带我们来人口贩子的家。也许会跟雄介正面冲突,所以我试图阻止过她,但是她很坚持。舞姬向菱神借了车钥匙,让久久津负责开车,最后我只好一女协,将拒绝同行的茧墨也硬塞进车子里一起出发。
『其实我也会开车。在久久津来我家之前,我都是自己开车。就算你丢下我不管,我也有办法去人口贩子那里。我会想尽办法跟过去,我的毅力超乎想像喔。』
舞姬当时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什么让她这么有兴趣。
茧墨用她那对猫儿似的眼睛望着我,随即不经意地笑了。
「算了。我对他的话颇有兴趣,就当作来这里杀时间吧。」
「…………请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我极力想要避免她将这状况当成娱乐。听了我的回应,茧墨很讶异。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在我还没开口问她为什么露出讶异的表情之前突然听到别人的声音。
「听到人口贩子这个名词只有不好的预感,但是并不会害怕。」
一回头,刚从车子走下来的久久津正看着这楝建筑物。他的脚因为解剖了『菱神昭』的尸体而沾上脏污。舞姬看了看大家,面带微笑。
「大家都到齐了,进去吧。一直站在外面太冷了。」
她甩动一头白发迈步向前,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但是她果然很积极。
我们往入口前进,树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听起来很不祥,我们在树木声的伴奏下走进大门。
——————你来啦?
这时,好像有一个声音从我的耳朵旁飘了过去。
我觉得我好像听到了小孩的声音。
* * *
建筑物里充满寂静,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
入口大厅里的楼梯有些地方积满灰尘。宽广的空间内有两扇材质厚实的门。左右两边有通路,连接着能通往房屋两端、造型简单的门。久久津四处张望,警戒地低吟:
「好、好奇怪。会不会太安静了?公主殿下,请您跟着我。」
「没问题,久久津。你真的很神经质呢,这一点让我很意外……不过,没问题。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害怕。」
舞姬温柔地微笑着,我看着这扇厚实的门。
门上有不少装饰,里头很可能是专门用来商谈用的私密空间。人口贩子会在哪个房间呢?我有话想当面问他,就在我这样想并往前走的时候——
「小田桐君……难道你从刚才就是认真的吗?」
茧墨讶异地问道。我转头看着她,顿时哑口无言。
茧墨用一种看着疯子的眼神看着我。
我突然感到无以名状的恐惧,有点不懂为何茧墨要那样看我,我也跟着盯着她看,接着我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茧墨背后的大门一直是敞开着的。
这时,我终于察觉到我没注意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实。
「————————啊!」
雄介是从人口贩子的家打电话给我的。他得到旋花的记忆后,追溯着她悲惨的记忆而探访过去的原点。其动机可说是简单明了。
停车场没看见雄介的车,而人口贩子的家又是如此安静。
我怎么会愚蠢到以为人口贩子还活着呢?
终于知道为什么茧墨会那样看找,因为我遗漏了一个最致命的事实。
——————原来如此啊。
现在想要阻止雄介报仇,已经太迟了。
「……对不起……我终于想到了,非常抱歉。」
我背对茧墨走了出去。走到从墙壁延伸出的柱子后方,茧墨看不见的地方时停下脚步。我伸手打了墙壁一下,却感觉不到疼痛。无法逃避的事实占据我的大脑。
雄介联络我的时候,已经杀了人。
我到目前为止还在作着美梦,还因为他打电话请我帮忙而窃喜不已。
我闭上眼睛,抚摸疼痛的肚腹。我的确为了雄介还愿意相信某人而感到开心。但是,这不代表什么。我现在没有空烦恼这无聊的事情。
雄介要我来救某人。
而我必须来救出某人的事实依旧没有改变。
我打了额头一拳后张开双眼,看着拳头。皮手套上竟沾着血,但是我并没有受伤。我屏气凝神,不安地转头看旁边。
柱子后面的墙壁竟染上浅浅的红色。
某人的红色手印轻轻地擦过墙面。
「……………………雄、介?」
我茫然地低头,地上有着一些不甚醒目的血迹。我沿着血迹跑着,差点撞上房子左边那扇厚实的门。我用力拉开它。
——————喀啷。
里头的房间挂着许多如蜘蛛网般层层缠绕的铁链。
「……………………嗄?」
眼前的光景已经超过我所能理解的范围。
灯泡也破了,房间里黑漆漆。走廊上的灯光照在铁链上,让铁链如深海鱼般散发诡异气息。铁链末端钉入墙壁、地板与天花板。沙发被铁链贯穿,填充在里头的羽毛四处飘散,沾上红色血迹。我抬头看着地上那块黏稠血渍的来源。
铁链的中心吊着一名老人。
他看起来像是盘据在蜘蛛网中央的蜘蛛,也像是某种宗教画。
老人的手脚卷上铁链,支撑着身体。手腕上的肉被绞烂,露出里头的关节。
破损的衣物空洞可以看见发黑的皮肤。致命伤应该在头部,头盖骨凹陷,像石榴的内容物清晰可见。一看就知道老人早已死亡。
头部的伤八成是雄介打的,他杀了人口贩子。
有一点我不明白。这间房间被铁链层层包围,根本走不进去,也碰不到老人的尸体。铁锈味反覆涌现,让我忍不住咳嗽。我喃喃地说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惜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
* * *
一白一黑的两人观察着房间内的情景。两个互相对照又极为相似的人看着空中的尸体。
茧墨微微笑着,舞姬按着嘴角,以甜得能滴出蜜汁的声音说道:
「哎呀……好像已经死了。嗯,他的死相还真壮观……呵呵。」
她露出很突兀的笑,裙摆飘飘然飞舞,她转头看着我。
不知为何,她很开心似的说:
「我真佩服他。所谓的复仇是让自己彻底崩溃的一项工作。即使下定决心也不容易付诸实行。但是,他却能杀人杀得如此漂亮。我觉得很意外。」
舞姬用手展示尸体,她的话让我听了很不舒服。
复仇并不容易。但是,这并不是一件做了就值得称赞的好事。
「舞姬小姐,这是……」
「我很惊讶,但是也能够理解……原来如此,他是认真的喔。」
她打断了我的话语,语气转为低沉。她认真地思索着。
正想问她为何突然那样说,她便露出了一个开朗的微笑。
「呵呵,但是,这个铁链又是怎么回事呢?真是搞不懂。」
「我也不懂……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两扇门通往同一个房间。光线黯淡有些看不清,但是可以看到里头分成书房与会客室,从中央划分成两边的格局。而老人就吊在位于中央的界线上。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我皱着眉头揣测着,茧墨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看样子他失败了。」
——————啪!
茧墨咬了口巧克力后喃喃地说道。
「……你说……失败?」
「嗯,失败。我曾经跟你说过,他从众多超能力者的孩子中筛选出少数几个来交易。大部分的商品都是卖给客人赏玩用,他拒收那些拥有危险超能力的孩子。但是,若孩子承受过重的压力时,本身拥有的超能力很可能突然爆发出来。我猜他可能是踩到某颗地雷了。」
这间挂满铁链的房间绝对不是普通人做出来的,然而,超能力者往往能超越人类的界线。
茧墨的意思是这问铁链房是老人买来的小孩做出来的,我吃惊地张大双眼。
「也就是说老人是被当成商品的小孩杀死的?」
「小田桐君,我知道你在期待什么。致命伤在头部,若我要使用铁链杀人,可能会利用绞杀的方式,或者让铁链贯穿过胸部而死。但是,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致命的外伤。所以,他的死应该就是雄介君造成的没错。只不过,他的死还有其他重要因素。」
期待破灭的同时我察觉到,那个重要因素就是我必须找到的人。让房间充满铁链的孩子现在人在哪里?
「那个孩子应该就是雄介要我救的人,得快点找到他才行!」
「……我不确定你的猜测正不正确喔。」
华丽的裙摆转了一圈,茧墨离开房间。舞姬拉着久久津走到茧墨刚才的位置。他苦着一张脸望着老人的尸体。茧墨走过我身边时停了下来。
她看着入口,脸上浮现出讨厌的笑容。
「即使救不了他,你也还是会奋力挣扎看看吧?」
喀啷、喀啷、喀啷喀啷。
入口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我推开茧墨往大厅跑过去。
茧墨伸出手,白皙的手指指着大门。
「这是…………」
「我不知道那个孩子在想什么。但是,需要人帮助的人不能堵住来帮忙的人的路啊。这种行为很不应该,就算被切断手也不奇怪。没错,希望他能够学会这一点。」
那扇有两片门扉的大门被封起来了。许多环状物牢牢锁住两个门把。
有铁制品也有布制品,如人的脊椎骨般环环相扣。仔细看了之后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那些扣在一起的环状物竟然是项圈和手铐。
原本拿来锁住生物的道具,现在牢牢地锁住大门。
* * *
「好了,来找那个孩子吧。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小孩。来到这里时大门敞开着,也许都已经逃出去也不一定。而既然现在大门被锁住,那么锁住这扇门的小孩一定还在这栋建筑物里……不知道他这么做是想要找我们帮忙,还是有其他目的。」
茧墨呢喃着不祥的话语。久久津发狂似的拉着门把。
舞姬的反应没有特别激动,她坐在楼梯上,慵懒地说着:
「雄介先生的愿望和我没有关系。我对那孩子也没兴趣。我就是这样无情的人,只不过,我希望至少能给我一张舒服的椅子坐。」
「那你可以去找一个适合休息的地方,若找到的话我也可以一起休息。」
舞姬不像刚才般兴趣盎然,她们擅自决定好休息的方针,久久津不再拉扯门把,他朝我低头行礼。他也决定跟随舞姬,看来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没办法。
不过原本雄介就只有找我帮忙,我一个人去找那个孩子才是上策。
「小茧,我出发罗。如果你在找椅子的时候碰巧看见那孩子,请告诉我。」
跟茧墨说完话,我开始走了出去。我往右边的通路前进,打开造型简单的门。
——————喀嚓。
走廊上没有开灯。我打开开关后,关上背后的房门,走入寂静之中。
木造的走廊上有一左一右两扇门,感觉不出有人存在。
我拉开了右边那扇门。
——————喀嚓。
原来是一间寝室。狭长型的房间摆着四张双层床,从尺寸可以看出是小孩用的床。里头没人。为了确认,我走回走廊,打开对面那扇门。
左边的房间也一样是寝室。相同的格局,但是床单一间用的是红色,另一间用的是蓝色。
可能一间是男孩房,一间是女孩房。我回到那个可能是男孩房的寝室。
蓝色的床单上放着玩偶。墙壁和地上有小孩的涂鸦。
涂鸦充满蜡笔画出的朴拙线条,一条黑色的小狗伸着舌头,红色的花海填满整个地板。
房间两端是长方形的窗户,以小孩的房间来说算是很朴素的布置,但是依然很温馨。我环顾着这房间,突然有个东西吸引了我。第一层的床上,枕头边的墙上涂着白色油漆。
油漆角落露出黑色的文字。白色油漆似乎是为了掩盖什么而涂上去的。
油漆刚好只涂到床的上面,乍看之下好像只是乱涂上去好遮去底下的涂鸦。但是我觉得有些不寻常,于是便走过去搬开床垫。
——————嚓。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充满哀号的文字如蚂蚁般密集。
我的心脏彷佛被人捅了一刀,立刻放回床垫,看着四周。
这时才突然发现这房间异常之处,彷佛瞬间看穿了错觉画的机关一样,重新得到了新的观点。我再次看着那幅小狗的画。黑色的小狗并不是吐着舌头。
它口中咬着一只人手,黑色的小狗正在吃人。
涂鸦正好画在可以看见窗外的位置。某个预感的驱使之下,我走到窗边,贴在冰冷的玻璃往外看,笼罩在黑夜下的一排树木前有个东西。
——————是一间狗屋,但是里头没有小狗。
突然觉得想吐,于是我离开窗边。动了动僵硬的脖子,看着地上的涂鸦。
红色的花朵间长出白色的手,而这个涂鸦对着另外一扇窗。
我再次走到另一扇窗户旁,和刚才一样贴在玻璃定睛凝望外面。
地上有被挖掘过的痕迹,附近开着许多花。
红色的花随风摇曳,厚实的花瓣颜色融进夜色中,看起来有些朦胧。
我拍了拍玻璃,离开窗边。再次冲出房间,跑进对面的房间里。这间房间没有窗户,也没有涂鸦。两个房间除了床单颜色以外还有其他不一样的地方。这里没有玩偶也没有蜡笔,我不禁怀疑起之前的判断。
这两间房间真的是用小孩的性别来分类的吗?
小孩是商品。相信人口贩子不会轻易地杀死商品。
就算要杀也是有目的地杀,房间的窗户应该是故意让孩子观看用的窗户。
无法处理的孩子或者企图逃跑的孩子就会被活埋或者吃掉。
蓝色床单的房间有窗户,而红色床单的房间则没有窗户。
我想人口贩子是以孩子的心是否已死来分房间的。对他的教养没有反应的小孩就不需要刻意让他看见残忍的画面。我想起旋花抱着骷髅头时的笑容,她可爱的表情与这异样的房间合而为一。我早已看惯了残酷的事件,然而旋花那熟悉的笑脸却深深刺痛着我的心。
「呕……呜……」
胃酸冲到喉咙,肚子里的孩子开始啼哭。我尽量让自己赶快冷静下来。
我吐出口中的胃酸,自动跳过浮现在脑海里的涂鸦。那个孩子并不在这里,不需要继续待在寝室看这些东西。
我必须持续搜寻,直到找到雄介说的那个孩子为止。我离开寝室,继续在走廊前进。我找到普通的浴室与洗脸台。干燥的厨房似乎也没有异常之处,这让我感到放心,可是依然没有看见任何小孩。
他到底在哪里?我决定先回到大厅再说。
我从走廊经过寝室,然后慌张地停下脚步。
蓝色床单的房间好像有人。
我戒慎胜恐惧地打开房门走进去,真的有人在里头。
熟悉的黑白身影并排在眼前。
茧墨与舞姬如双胞胎姊妹般并肩坐在床上。
看样子,她们决定拿这里的床充当椅子坐。我愣愣地看着两人。
茧墨吃着巧克力,而舞姬则摸着一旁久久津的头。
看着柔软地崩解的巧克力,我感到很不合理的厌恶。
「小茧……可不可以不要在这种地方吃巧克力?」
「怎么了呢,小田桐君?才想说你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没想到还说出这么乱来的话。你说不要在这种地方吃,那你说说看,我还能在哪里吃呢?」
我走到她面前提议,没想到她却冷静地反驳。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墙上的涂鸦。又或者已经注意到只是并不在意。我知道她的习性,却忍不住迁怒似的对她说:
「除了这里,你想在哪里吃都没关系……你没看见墙上的涂鸦吗?」
「我看见了,小田桐君。我只是不懂你想说什么,这间寝室应该是这个家里最和平的地方了喔。」
「……………………嗄?」
她的回答让人摸不着头绪。茧墨清澈的眼神看着我。
她咬着巧克力,包裹在中心的洋酒沾湿了她的嘴唇。
「你大概还没有走过左边那条通道吧?」
冷淡的低语冲入耳中,我狐疑地看了看他们,察觉到久久津有些不对劲。
他全身微微地颤抖着,头靠在舞姬腿上,舞姬正慢慢地抚摸着他。
「没事的,久久津。没事喔。你已经是我的东西,不需要再害怕。没事的,不会有人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振作点,好吗?」
她如唱歌般流畅地说着,但是久久津依然没有拾起头。他固执地将脸埋在舞姬腿上。
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才能让久久津怕成这样。
久久津有着被茧墨千花教育成自己是狗的悲惨过往。
左边的通路一定有什么会让他想起过去的东西,肚子好像又痛了起来。我已经不想再看见什么悲惨的景况。我好想逃出这里,茧墨看着受到冲击的我说:
「大门已经被封锁了喔,你已经没有退路,这样不是很好吗?」
她说的没错,我打从心底感谢大门已经被封锁这件事。
因为我必须完成雄介托付我完成的事情,不能逃避。
我朝茧墨点点头,放弃跟久久津说话。现在跟他说话很可能会让他更混乱,我默默地离开寝室。回到走廊,经过空无一人的大厅。
我抱着疼痛的肚子往左边的通路前进。
然后,做好心理准备后拉开那扇造型简单的房门。
* * *
打开灯之后,并没有看见预期中的木造走廊。
眼前只有一条用水泥打造出的坚硬而狭窄的通路.
天花板很低,给人压迫感。彷佛是刻意要给人压力而设计出的通路。
连温度也低了几度,但是额头却还是渗出汗水。我想起天国与地狱这样的形容,立刻就想沿着来时路冲回去。然而,我还是强迫自己继续走着。
通路旁隔着相同距离就有一扇铁门,我皱着眉看着敞开的铁门。
门上的锁被扯坏,让我想起那些打入墙壁的铁链。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谨慎地看着房间内的状况。
我看到毫无遮蔽的便器与床。床架附着固定四肢的金属零件,放着硬硬的床垫,上头没有枕头。一条不明用途的铁链自天花板垂下,轻轻摇晃着。
这房间简直像牢房。还搞不太清楚状况的我对此并没有多激烈的反应。只觉得好像看到了拍片用的场景,毕竟眼前的光景和现实差距过大。
一股酸臭味刺激着鼻腔,但是房内冰冷的空气又少了一些真正称得上恶臭的腥味。
小孩也不在这里。我关上门,走到隔壁的房间。
打开下一个房间的门之后,我就明白那条铁链的作用。
垂到地板的锁练前端附着一个项圈。
锁住大门的项圈似乎是从刚才的房间拿过去的。
铁链可以调整长度,若调至最短,被绑住的人连坐都没办法坐好。这铁链的用途好丑恶。我咬着下唇,往下一个房间走去。
装着铁门的房间配置完全相同。除了前两个房间以外,其他房间的铁链与项圈都被扯下。
看完所有的房间后,我往距离这些房间略远的地方前进,打开另一扇比较大的门。
——————咿呀。
四个巨大的铁笼堆放在昏暗的房间里。怎么看,这种尺寸的铁笼都不像是拿来关动物用的。我蹲下来看着铁笼,伸手摸着靠地板的部分时,手指似乎摸到了什么。
那是根黑色的长头发,我闭上眼睛,扔掉这根头发。
这根头发的出现完全在我预想范围之内,我已经做好心理辈备,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受到影响,肚子虽然隐隐作痛,状况却还算稳定。
确认过所有的笼子都是空的之后,再次回到走廊。打开对面的另一扇大大的门。
里头是仓库。铁架全都被破坏,把人口贩子吊起来的铁链应该是从牢房与这里拿走的东西。长度不够的铁链就连在一起使用。
小孩也不在这里。
离开仓库之后,我继续前进。最里面的一扇门有着鲜艳的色彩。
青铜色的门上有着宗教风的装饰,看着有点眼熟。尽管经过简化,但是这扇门的设计让我想到罗丹的地狱之门。竟然选择地狱门来模仿,这品味未免太恶劣。
——————来者啊,快将一切希望舍弃。(注2)
我想起那句有名的诗句,愚蠢到让我忍不住叹息。我打开门,看了里头之后哑口无言了。
天花板上一盏豪华的水晶灯正闪闪发光,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沙发是高级的皮沙发。这个房间以西式家具装潢,留声机上还放着唱片。这里的豪华装潢与牢房简直天差地别,令人难以置信。我再次联想到天堂与地狱这个形容。
我观察着这个房间,视线停留在左边的墙上。
墙上没有挂画,而是一个巨大的玻璃柜。
里头放着各种各样的『工具』。
工具从一看就知道用途的东西,到一些很难想像要用在人身上的东西都有。刀子和线锯之类的让人根本不愿意去想用途。这时,我才发觉背上早已流满冷汗。
注2出自但丁的《神曲》。描述地狱之门上所刻着的诗文中的句子。
这里是让人买了人之后尽情享受的地方。有很多人想要在商品到手之后就能立刻使用,而这间房间就是为了这目的而准备的。我觉得肚子好像快裂开了,耳边听到孩子的叫声。
——爸爸?痛不痛?
「……………………你在吗?」
我摸着肚皮对着空中发问。但是没听到孩子回应,不知道他躲在哪里。我现在更明白雄介要我救人的理由了。
他一直不出现也正常,待在这台环境之下很难再相信人。
「……如果你在这里,可以出来吗?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保证。」
我的声音无力地回响。我穿过房间,打开另一扇门。里头有一张附纱帐的公主床,充满恶趣的寝室里也放着许多工具。我踢走地上的灯,打开下一扇门。
这是一间宽敞的浴室,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有着过分奢华装饰的陶瓷浴缸。
地板以马赛克瓷砖拼出复杂的图案,不过只有一半的房间铺着瓷砖。
浴室另外二分之一的空间是玻璃围成的房间。
看着这诡异的配置,我停下脚步。
「…………………………这是?」
玻璃屋内是白色的地板,光滑的地面中心有个排水孔,四周却没有排水沟。
和用外头的操作面板就可以打开天花板的莲蓬头冲水。
为什么要把房间弄成这个样子?一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用力按着嘴角。
觉得有点想笑、又很想呕吐,不得不嘲笑起自己。
我很自然就想到了这个房间最糟糕的用途。
这里是冲洗鲜血与肉屑的地方,浴室里还留有些许污渍。
我知道线锯和其他凶恶的刀刃是拿来做什么的了。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呕、呜呕……」
这次真的吐了。胃里的东西喷在瓷砖上。
泪水模糊了视线,怎么可以设置这种没人性的房间。我好想大吼,可是却没有发泄的对象。我站起来走出去,很想把有关这里的记忆从大脑消除,也想朝着人口贩子的尸体吐口水。
我回到最初的豪华房间,本想直接离开却注意到有扇门隐藏在角落。立钟旁边的墙壁挂了很厚的窗帘,窗帘角落露出来的并不是窗户,而是一扇铁门。真想戳瞎自己的眼睛,再也不想看这些东西了。
怀着不该发现暗门的心情走近铁门,僵硬地拉开它。
看着这间房子里最后一个房间,有一种梦见可怕恶梦的感觉。
房间很小,四周都是水泥墙,角落有一个布袋。
里头充满浓浓的血腥味和腐败的气味。由商品的消耗方式来看,要虚理残留物有一定程度的困难,这就是为了迅速处理掉尸体而设计出的房间。
我看见的是被带到这豪华房间后的孩子们唯一的出路。
看着这可能连结着庭院的房间,我无言地望着天花板。
——————这是一条垃圾滑道。
我紧咬下唇,用一种类似祈祷的心情。
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好好地哭一场。
* * *
我靠着大厅的墙壁坐下,抬头看着天花板。
香烟烧出的烟冉冉上升,口中的烟越来越短,烟灰掉在腿上。
结果还是没找到雄介说的小孩,而且我已经没有力气继续找了。
头脑麻痹,无法正常地思考。眼睛流出眼泪,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哭。脑袋很自然地拒绝思考刚才看见的东西。
肚子出血的状况越来越严重,再想下去我一定会死。但是,会死并不构成我逃避的理由,我只是不愿意再去想那个无法理解的恶梦般的场景。
我知道这个家很诡异,同时对人性也再度绝望起来。
「……………………雄介。」
我不停想着他之前在电话里说的话,但是不想移动身体。这时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喀哒。
抬起头,眼前伫立一个黑色的身影。
纤细的腰上绑着蝴蝶结,黑玫瑰似的裙摆延伸出光滑的双足。打扮得像要参加葬礼的她定定地看着我。
红色纸伞在她背后绽放着。
「………………………………小茧?」
「干么露出快死掉的眼神,小田桐君?」
听到她冰冷的声音,体内一触即发的紧张瞬间和缓下来。
喉咙发出笑声,我再次面对内心满溢着的激动情绪。
「哈哈……我现在的确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我还以为已经看惯这类的事情,结果根本就没有……这里、这里实在太糟糕了。」
说最后一句话时我又哭了。茧墨冷冷看着我,沿着她的视线看丢,我赶紧捡起从嘴里掉出去的烟,按熄在携带式烟灰缸。茧墨点点头之后弯起红溢滥的嘴唇。
「你说的没错。告诉你一件事,或许能减轻你的精神负担。这个家的房间数量是设定成在某个家族不幸被肃清时,能够容纳所有孩子的数量喔。当然,在现代来说,发生整个家族被杀死的机率几乎等于零。但是,人口贩子为了不负自己的名声,还准备了临时可以使用的房间。实际上平时这些房间的入住率差不多只有一半。
她的话让我忍不住握紧拳头。只要有孩子被买卖,数量再少也还是在造孽。这种地方根本不该存在。
「什么名声……贩卖小孩还在乎什么名声不名声的?舞姬……那家伙竟然把旋花卖到这种地方!」
「那是她自己所认可的处理方式。你是否改变心意,想杀掉舞姬?人口贩子已经死了,他的客户名单应该也用暗号处理过,你再生气也只会伤害自己的身体。不该再为了不需要出现的情绪而烦恼。」
茧墨悠闲地转着红色纸伞,我抓了抓头发,无力感烧灼着胸口。
找不到发泄出口的怒意在心中盘旋,茧墨走近我,伸出白皙的手。
——————叩。
她手一张开,一颗金色的东西掉在地上。
「吃吧!吃这个是比抽烟健全的娱乐,能够多少分散一下你的注意力。」
茧墨淡然地说。我捡起那个东西,撕开包装,原来是颗巧克力。
「小茧……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这样说有点那个,可是她对我这么好,让我觉得不太对。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快死了。茧墨轻耸肩膀,她走到入口的楼梯坐下。
「我们看过金鱼屋的案例。而这里比金鱼屋更商业化,是个能够依照人的欲望来处理人类的地方。人类在此没有尊严,商品的权利完全被剥夺。你还真没耐性,竟然不想再动了,这样让我很困扰。这样是打不开门的喔。」
红色的纸伞不停转动,她的裙子在阶梯上轻柔地散开。
茧墨背对我继续说着。
「小田桐君,能不能振作点?是你硬把我找来这里,而最让人火大的一点是,现在这样的状态只有你才能够解决。身为烂好人的你若是不能醒悟而主动出击就没有意义。所以,不要再替我添麻烦了,好吗?」
我疑惑地将巧克力塞进嘴里,甜甜的巧克力奶油在舌尖融化。
我思考着她所说的话,说出话中的疑点。
「小茧,难道你知道了些什么?你知道那个小孩在哪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