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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开窍(一)





  《浑沌之死》: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

  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选自《庄子?应帝王》

  “南海的帝王倏,和北海的帝王忽,在中央帝王浑沌的地方相遇了,浑沌待他们很周到友善,倏和忽想要报答浑沌,他们想起,每个人都有七窍,用来感知这个世界,唯独浑沌没有,于是决定帮浑沌凿出七窍,他们一天凿一窍,七天后,浑沌死了……”

  季洛更加困惑的看着面前这个奇怪的美人司昭。她让司昭讲需要帮助的事情,可司昭却一开口就讲起来什么浑沌的事情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司昭看了看季洛,说:“这是我师父小时候经常讲给我听的。”

  “啊?”季洛纳闷地说。

  司昭歉意的笑了笑,“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讲述,我甚至不知道我的事你到底会不会管,我本来是想去看心理医生求出路的,可是我现在倒宁愿相信这世上有灵魂存在,你可以听我讲整个故事吗?我想得到些来自相信灵魂的人的一些看法,这样或许我能不那么绝望,无论你能不能真正帮到我,我都会付给你酬劳的。”

  司昭的眼神已经彻底显露出绝望和难以估量的悲伤,不过真正撼动季洛的还是最后一句话,她咳了一声,“你说,我听着。”

  女子想了想,似乎真的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她闭上眼轻叹一口气,决定从头说:

  “我,是十一岁时被送到师傅那里学艺,他是当初我们那边最年轻,却最有名的老师,多少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因此很多人愿意千里迢迢的赶来拜在他的门下。而我娘送我过去,只是因为那边离得近一些,我娘并不指望我能学出什么,但是也看不得我成日傻在她身边。我的记忆仿佛也是从十一岁开始的,我记事的非常晚。在那时,我记得我每天和师兄弟姐妹们一起学艺,很苦,但是因为我傻,所以苦也变得模模糊糊了。你大概不能相信,我是我师父最笨,最傻的弟子。”

  季洛确实不能相信,司昭,民乐女神啊,季洛看她拉二胡简直觉得她就是为此而生的,二胡仿佛是由她的手指生出来的,好似她的一部分。她要是傻,那别人成什么了?愚木顽石?

  司昭一笑,真的有些季洛开始不曾注意到的淳朴和憨气。

  “大概是因为我太笨,师父对我最严厉,我挨打挨骂是徒弟里最多的。我常常逼得他对我动肝火,但是他却从没觉得我教不出来。在师父眼里,这个世界上没有傻人,所谓低能,不过也是因为懒,大脑不上进。他说,如果一个人想事情看问题,能够事事想全面多深想几层,事事入木三分的去思考,自然而然的养成这种思考习惯,人怎么还会傻?所谓傻,不过是大脑偷懒,只肯想片面,只肯看到最表象一层,这是懒,该治,只要够勤奋,就不会有傻的人。所以,他也不同情头脑像我这样的人,只会对我更加严厉。他的脾气很怪,他不许别人说我笨,如果他听说有人说我笨了,他就会问那人是谁,然后他要亲自去找那人说清楚——我是傻,不是笨。在他看来,傻,是刻不容缓该治,该训练的,笨就有些含糊的意思,仿佛不改也可以,他说傻就是傻,必须正视,那些说我笨的人会影响我重视自身的缺陷,进而影响我进步。”

  季洛也听得有些啼笑皆非,还真有这样的老师啊。

  司昭似乎陷入回忆,“我那时候印象很深的就是,师父坐在自家的大柳树下,一手拿着戒尺,我在他身前拉琴,拉的不好,他就会毫不留情的打我,不能打手,因为要用手演奏,于是屁股、脊背便常常的挨板子。我常常含着泪不敢喊疼,他每打一下都会问我:该不该打?我只能说:该打。除此之外,是罚跪,练的不好要打,不用心就要罚跪,我常常会被罚跪。师娘很疼我,有时师父罚我跪,等师父出门后,师娘会把我叫起来拉到厨房给我好吃的,有时被师父回来撞见了还要跟师娘发火,但是师父不能不尊敬师娘,于是常常和吵了两句后师父便拂袖而去,说:‘今后我不管了,你就让她傻一辈子好了!’”

  “这话严重了吧。”季洛忍不住开口,司昭看起来十分有灵气,虽不是精明哪一类,但傻跟她完全不沾边吧。

  司昭想了想,“也许师父说的是对的,我小时候什么事情都不深想,浑浑噩噩。我记得有一次一个师姐欺负我,我就和她打了起来,我力气大,把她打跑了。别人打我,这种明显的欺负我是知道的。可是随后那个师姐用糖纸包了一个泥丸过来跟我说,她不跟我打架了要跟我做朋友,然后给我那个泥丸糖,我想也没想就拆开放进嘴里,我说味道不对,她就说是新式的糖,就这味道。然后她和她身后的人都看着我笑,我也跟着她们一起笑,一边还吃着泥巴糖。后来师娘问我怎么嘴角和下巴全是泥水,是不是有人欺负我。我说没有,师姐们请我吃糖,是新式的糖。师娘便心疼的给我擦嘴,带我去洗脸漱口,师傅就坐在一边……现在想想,我也想不通那时候我竟会那样傻。”

  司昭摇了摇头,似乎真的想不通。

  季洛也很吃惊,没好意思说这在别人看来就是弱智了。

  “大概当时我那个样子,没人会敢收我,也只有我的师傅肯要我了。他总是讲那个浑沌故事,我后来才知道那是讲给我听的,不是他自言自语。有一天他对我说,我就是浑沌,我空长着七窍,却除了用嘴吃什么都不会,眼耳口鼻是用来感知世界的,也能吸收这世上的灵气,而我,空有窍而不通,他说我需要开窍。而开窍是痛苦的,需要习惯把一件事看透看通,日日训练,他对我比对任何人都严厉。我记得我十四岁那年,有个很漂亮的师姐说要带我出去玩,说会有很多有钱的长辈给我买好东西,我想去,师父却唯独不准我去,他说,师姐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季洛听到这里,突然对这个师父肃然起敬了,并说:“其实一个人和自身的灵魂确实是有合不合这一说的,就如同手和脑,如果磨合不好,就会造成感知障碍,七窍不通,有的人看似三魂七魄一样不少,但是因为肉身和魂魄不协调,一样是显得低能,甚至一生浑浑噩噩。”

  司昭忽然睁大眼,“这么说,师父说的是真的。”

  季洛点点头,“确实有开窍这一说,但是开窍大多靠的是机缘巧合,你那个师父……也是很厉害了。呃,我能不能看一下他的照片。”

  司昭有些意外,但还是从包里拿出一个深蓝色皮面本子,从里面拿了一张纸质的照片出来给季洛。

  季洛瞪大眼,照片上是一个古色古香的院落,有四个人,站着的就是司昭了,她穿着很朴素的衣服,绑着粗辫子,脸上带着傻气的笑,看样子大概也就十二、三岁,照片另一头的男子穿着玉色长袍坐在木凳上,姿势威严自若,容貌十分英俊,目光冷冽,只是太过年轻,看起来倒像是司昭的哥哥。他们中间,一位妇人抱着一个半大男孩儿坐着。

  季洛指着妇人说:“这是你娘吧?”

  司昭看了一眼,说道:“这是我师娘,她抱的是我师傅的孩子,叫钟生,我师父的名讳是钟印期。”

  季洛猛地抬起头,“你师父多大啊?”

  说实话,这个师娘和师父看起来简直是两代人。

  司昭明白季洛所想,解释道:“我师父结婚早,我们那边的人那时候都是如此,师父十三岁就和师娘定亲,那时师娘二十四岁,师娘早早的被接来照顾师父,师父十六岁的时候正式和师娘举办成亲的仪式。那时候童养媳在我们那里很普遍,其实也就是因为这样的婚姻,师父必须尊重师娘,因为既是妻,也是照顾自己长大的长辈,而师娘也一直无微不至的照顾着师父,我那时候还很羡慕那种婚姻状态。”

  司昭说着一笑,让季洛有些汗颜,现在中国还有这种地方、这种习俗吗?听着都像是古时候的事了。

  季洛再次看了看那张照片,照片里的男人眼神冷冽得让人不敢对视,尽管他看起来是那么年轻,但是眼中的老成或古板却让人不由自主的收紧神经。

  “你师父看着就不大好相处,但是挺帅的,年轻的有点不像你老师。”季洛半开玩笑说。

  司昭垂下眼:“他只比我大六岁。我师父是个非黑即白的人,师父的少年时代只有两条出路,一是出去当兵,二就是学艺,师父少年时因为体弱不能出去当兵,他便自己要去学艺。学就要学成,否则便是死,这个你们大概不能理解,那时候人要不干出点事业,就没有出路,拼死学成一门技艺这种事情,现在也很少见了。可他是如此,他对自己如此,对我恐怕也是。我记得有一次我突然听懂了那个浑沌的故事,我问我师傅:如果我也和浑沌一样死了呢?我记得他当时看了我一眼,说:‘我宁愿看着你死,不愿你这样活着’。”

  司昭说着睫毛忍不住抖动一下,“这不是他说过的最难听的话,可是我记得我当时听后十分的难过,原来这样子的我,在他眼里还不如死了。我暗地里哭了一场,那是第一次感到深刻的悲伤。后来我常常因受不了他的严苛而犯犟,甚至有过反抗,有时我会把琴一摔大叫着说‘不学了!’。”

  “那你师父劝你吗?”季洛忍不住问。

  司昭摇摇头,用十分生动的男性口吻模仿说:“他直接说,‘不学就滚!有的是人想饲养你这种长得好看的傻瓜,不学就滚出去给人家当玩意儿去!’”

  季洛服了,这老师也真够……唉,说不清。

  司昭回忆着说:“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俩吵得特别凶,师娘不在没人护着我,师父特别的严厉,我摔了琴指天发誓不学了,然后跑到厨房去大哭,师父坐在柳树下一动不动。我突然闻见师娘在灶上蒸的白薯,便立刻吃起了白薯,吃了好多的白薯后我感觉很满足。人也平静下来,就走出去——我那时候忘性真的很大,哭过吃一顿就忘的差不多了。可是那天我走出厨房门口,看着柳树下的师父和地上的琴,突然脑子像划过一道闪电,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并不讨厌学琴,我下意识的还想去学琴,我之所以会发火,是因为我做不到自己想要做到的程度,所以我借着师父的严厉对师父发泄,并不是师父对我发火。那是我十几年来第一次感知到我喜欢什么,也是我第一次有自己的想法。那一刻我好像不是我了,我的脑子一下变得清明起来,我站在那里,仿佛把一切都看清楚了。之后,便一顺百顺,我刻苦的学艺,那些音乐也变得都有了深意,我一头扎进去专研,理解,一直到大家都说我是继我师父以来的又一个天才。”

  “你学成了。”季洛轻声说,不知不觉她已经听得十分入神。

  司昭却有些恍惚,“是啊,算是吧,没有人能说出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开窍的,而我却记得,就是那一天,一切都变了。也不觉得师父对我严厉了,我成了对我自己最严厉的人,有段时间,要师娘提醒我我才会想起来吃饭睡觉,师娘说我像极了师父小时候学艺时。渐渐的,我也开始理解师父,甚至有时会和他谈天,和他一起在柳树下坐一会儿……”